学术界其实在反思:我们是否要对彼此这样冷酷刻薄?| 方可成 x 三明治 · 2022跨年教育谈
文 | 方可成
(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助理教授,新闻实验室发起人)
2021年1月1日,我怀着“烧头炷香”的心情,打开了一家著名的中国研究学术期刊的投稿后台,提交了自己的一篇论文。
如我所愿,提交之后收到的确认邮件说,我的投稿编号为2021-0001,的确是今年该刊收到的第一篇稿件。
作为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,我是一个从不求神拜佛的人,对大年初一烧头香的行为甚至有些嗤之以鼻。但是,在残酷的论文发表竞赛中,我竟然也“迷信”了起来,认为第一个投稿的人应该会获得一些好运气。
我是从2019年秋天开始在香港的一所高校担任助理教授的。香港的学术体制大量借鉴自美国,其中最核心的一项就是所谓“tenure-track(教授轨道)”制度。一名刚刚获得博士学位、开启教职的老师,先在助理教授的职位上工作6年,期间如果能发表足够数量和质量的论文,能申请到课题经费,且能获得较好的教学评价,就可以晋升副教授,晋升之后理论上直到退休之前都是“铁饭碗”;而如果在这6年期间没有足够的发表,就只能卷铺盖走人了。
决定是升职还是走人的最关键因素,就是论文发表,所以学术界又有“publish or perish”的说法,直译过来就是“不发表就毁灭”、“不发表就完蛋”。有人觉得这样的翻译过于恐怖,仿佛不能发表论文的人,从肉体上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,于是建议翻译成“不发表就出局”。
但是,对于一个花了五六年甚至更长时间获得博士学位,又花了六年时间在助理教授的职位上辛苦打拼的人而言,“出局”这个词的恐怖程度并不比“毁灭”低太多。
那么,如何获得更多的发表呢?这又是一件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事情。理论上说,当然是更努力、花更多的时间在其中,就会有更好的结果。但是,真实的过程远没有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”那么简单。你的一篇论文是否被学术期刊接受,往往只是三四个同行、甚至是期刊主编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。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,远不像理工科那样标准化,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趣味和好恶。所以,你的投稿被送到不同的审稿人、不同的主编手中,可能会获得很不相同的命运。在极端情况下,同样水准的两份期刊、同样份量的两位审稿人,也会对一篇文章给出非常不同的评价。
对于缺乏经验和人脉的学术新人来说,论文投稿的历程像是摸黑前行,难免跌跌撞撞,甚至失足滑倒、撞个头破血流。
当一个人越无助的时候,就越容易“迷信”。所以,那些突然遭遇大病、事故等不幸的人,那些在生活中缺乏资源支持的人,更可能求助于神明,从超自然的力量中寻求安慰。
我想,进入助理教授生涯第三年的我,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无力感吧。我无力掌握一篇论文投稿出去之后的命运,于是想用“2021-0001”这样的编号获取一些好运。
而这个世界也没有给人太多安慰。这场似乎一直看不到尽头的疫情,让所有人的无力感都增添了几分。个体的健康、移动的自由、世界的开放,似乎都只能听天由命了。
在香港书展
2021-0001号投稿提交之后,我几乎每天都登陆后台查询稿件进展,然而网页上显示的消息一直是:等待处理中。也就是说,稿件都还没有被人看过,更没有被送到匿名审稿人那里去。
在焦急之中等待了一个月之后,2月3日,我终于收到了编辑部的邮件:“我们很遗憾地通知你,我们无法发表你的这篇投稿。”
在学术界,这种拒稿被称为“desk rejection”,意思是,稿件刚摆上主编的桌子,就被直接退回了。主编觉得,这篇稿件实在是太差,或者是太不合适,根本没有必要把稿子送到审稿人的手上了,不如直接毙掉。
我收到的邮件里面没有给出任何拒稿的理由,不知道是太差、太不合适还是其他原因。我有些不甘心,于是回复邮件:不知能否对我的论文给出一些具体的批评意见?
我没有收到回应。也许他们收到的投稿实在太多了,但我也知道,一些更为热门的期刊,在给出desk rejection的时候也会说明一两句理由。我想,这是对作为学术界同行的投稿者的一种尊重。
显然,我的“头柱香”并没有带来好运气,2021-0001号投稿也会收到惨淡的、不给任何理由的desk rejection。
待心情平复之后,2月中旬,我将这篇论文投给了另一家相同水准的中国研究期刊,期待这次起码能通过主编这一关,被放到审稿人的面前。
然而,3月上旬,噩耗再次传来:我又收到了desk rejection。
如果说收到第一封拒信的时候,我还觉得可能是主编的口味不太对路,那么这第二封拒信似乎传递了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:这篇论文可能真的是很差吧,不然为什么两家期刊的主编都看不上它?
祸不单行——接下来的两个月,我又因为另外两篇论文投稿而连续收到4封desk rejection。也就是说,整个2021年上半年,我一共收到了6次最惨淡、也颇具羞辱性的拒稿通知。
我想起一张漫画:一个人请同伴修改自己的论文,把论文里面有问题的、愚蠢的句子用记号笔高亮出来。同伴看了一阵子之后,决定用记号笔把那个人的脸上涂满颜色——有问题的不是论文里面的个别句子或段落,这个人整个都是愚蠢的。
平均每个月被主编拒稿一次的我,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:小丑竟是我自己?也许我之前的发表全凭运气,今后再也发不出文章了,是不是只能等着出局或毁灭了?
5月底,又有一个糟糕的消息传来:学院一名已经退学的博士生,在家乡自杀了。抑郁症、生活压力、性格因素、退学的挫败感、疫情下的孤独感、小城镇缺乏心理援助资源……很难说清哪些是悲剧发生的原因。每个听说这个消息的人,都不免结合自己的经历做出猜测,学术圈中人更是有物伤其类的感觉——这真的是一个艰难而残酷的行业。
我想起自己读博期间的一位同学,他因为抑郁问题,在毕业论文写作的最后关头无法坚持下去,只好选择退学。我翻出他的微信,发现早已改名;给他发去问候的消息,发现已经被删除了好友。
我非常理解他的选择,希望他已经在新的行业里获得了安定的生活。
从2019年底开始,人类就好像进入了一个漫长的隧道,看不到尽头,甚至看不清身边。
长长的黑暗会让人丧失对时间的感觉,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前进还是后退,抑或只是原地踏步。到了年底,很多人都惊叹:一年就这样过去了?我们居然已经在疫情中生活两年了!
虽然压抑和绝望,但要走出这个漫长的隧道,方法其实也很简单,那就是继续向前走。即便磕磕碰碰,即便不知道隧道尽头在哪里,即便丧失了参照物,即便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,也不要停下脚步。
我把那篇”烧头柱香“失败的投稿发给了一位朋友,请她提供了一些反馈意见。然后,在略作修改之后,我硬着头皮把它又投给了另一家中国研究期刊。这家期刊与前两家拒掉我的期刊也是同一水平,所以,如果再收到一次desk rejection,我也不会觉得意外,但我想起若干年前一位教授的教导:不要被拒稿信吓倒,一个个去尝试,总能找到合适的期刊把文章发表出来。于是,我心一横:试试就试试,大不了再收集一封拒信就是了。
7月的时候,令人惊喜的消息传来:主编邀请我修改这篇投稿,并附上了2名匿名审稿人和3名编辑的修改意见。尽管意见长达5页纸,看着让人头皮发麻,但这依然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:这一次终于没有被拒稿,而且获得了认真的对待和修改后发表的机会。
这篇稿件的命运否极泰来,我在提交了修改版之后,获得了主编的赞誉,并被迅速接受发表。主编甚至逐字逐句帮我做了文稿校对和语言润色。12月的时候,论文的电子版已经发表在了期刊网站上,纸质版将会在2022年1月出版的期刊上出现。也就是说,2021年烧的“头柱香”虽然没有显灵,但这篇论文在经历了过山车式的命运之后,也有了一个完美的归宿。
至于另两篇在今年上半年收到desk rejection的论文投稿,它们的命运各异。其中一篇已经被一份定位很适合、但影响因子不算拔尖的期刊接受,而另一篇则在另一份顶尖期刊经历了修改后再提交之后,被主编和审稿人以“修改并不令人满意”为由拒稿,我还在为它寻找新的期刊投出去。
如果以更长的时间维度来观察,无论是最糟糕还是最顺利的经历都只是例外,更多时候,我们的日常总是喜忧参半的。没有什么魔法,也不太可能有神明的庇护——在经历了这一年之后,我想我再也不会刻意在1月1日投稿了。投稿的日子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继续向前走。
新亚书院给老师的小礼物
而前进的路上不能少了守望互助的力量。退学博士生自杀的消息传来之后,学院邀请在读的博士生和部分老师围坐在一起,分享了自己的感受。大家的共识是,我们需要更紧密的共同体,更强大的支持网络。
从下半年开始,我在学院里面组织了一个每周的研究小组会议,让有相似研究兴趣的同学们可以在一起交流,这既是为了探讨学术,也是为了增加过去两年中极度匮乏的人与人之间的连结。
在10月底的一次会议上,我介绍了自己那篇论文曲折的投稿经历。有博士生说,自己刚收到一封desk rejection,在听了我的讲述之后感觉好多了。也有人说,此前也听院长说过自己仍然在被拒稿,于是也能更坦然地接受自己收到的拒信了。
整个学术界其实也在反思:我们是否真的要对彼此这样冷酷甚至刻薄?如今默认的论文审稿规范是,尽力挑出稿件的问题。这样当然有助于维持刊发的论文质量,但也会带来太多不必要的负面评价。一些新的、更具创新型的学术期刊已经在尝试:能否将审稿过程从挑错和批评,变成帮助投稿者改进和提升?能否将刻薄的语气和冰冷的态度,变成关怀和尊重?
毕竟,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冷酷,而我们又处在一个看不见尽头的隧道之中。要走出黑暗,我们只有挽起手来,不要停下脚步。
在毕业典礼和学生合影,手持“Happy Future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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